袪魅

对爱情和一个虚假男人的遐想比没有爱情还要让她疲倦。

李林燕眯着眼睛歪在火炉旁边烤着两只手。在冬天的夜晚,她最贪恋的地方就是这火炉边了。她贪恋的是坐在这火炉旁边时才会有的那种安定和迟钝。这火炉旁的时间是静止的,独立的,仿佛是从时空中硬剜下来的一块。

这个时候她的心里安静得像一座秋天里颓败的废园,没有一点人声,甚至没有猫的足迹,有的只是那些自生自灭的植物和植物上面流过的一寸一寸的光阴。

她静静地歪在那张木椅上,这种自由简直巨大到了空旷,可以什么都想,也可以什么都不想。很多时候她会不自觉地打开自己身体深处那些镇静地折叠的记忆,她一层一层把它们打开,看过之后,再一层一层包好。她在火光里烘烤着它们,像个农夫在秋天翻晒地里的那些玉米和红薯。

她是1985年考上大学的——苏北的一所师范学院,毕业后按照原籍被分配回了吕梁山区的方山中学当老师。

这所高中虽说是方山县城的高中,但设在县城的边上,出了校门就是黄土高坡,周围全是荒山野林,倒也肃静,寺庙似的。学校里只有一个残缺不全的操场,几排破破烂烂的窑洞就是教室,窑洞是依着山势一层一层摞起来的,楼房似的。摞在最上面的一层破窑洞就是单身教师宿舍,几个刚分配来的老师星星点点地缀在里面。到了晚上亮起灯的时候,从下面望上去,简直有手可摘星辰的耸然感。

李林燕来方山中学报到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天刚亮,她就站在单身宿舍前面的空地上来回踱着步子背宋词。“三年枕上吴中路,遣黄耳,随君去。若到松江呼小渡,莫惊鸳鸯,四桥尽是,老子经行处……”9月的山里早晨已经很冷了,她还穿着一条当年最流行的大红裙子,晨风中露着两条细细的小腿,蝙蝠衫系在裙子里,头发一缕一缕地卷在肩膀上。她的脸越往下越细越尖,嘴唇几乎要小到融化不见了,但是一大早起来她就在上面涂了口红,薄薄的一层红落在她苍白的面皮上,雪上红梅似的,萧索中自带着几分妖娆。她的眼皮也是薄薄的单眼皮,便在上面涂了一层蓝色的眼影,蓝色的眼皮沉甸甸地缀在眼睛上面,像两粒熟透了的葡萄。就是出来背个书,她也要化好妆才肯出来亮相。

学生们陆陆续续来上早自习了,听到上面传下背书声,都仰起脸来看着她,学生越聚越多,渐渐围成了一圈,个个仰着脸,像瞻仰升旗仪式似的。李林燕去教室上课的时候,穿着幸子衫、喇叭裤,蹬着半高跟鞋,一只胳膊下面端端正正夹着课本,高高挺着胸脯,因为挺得太高了点,使她看起来就像拎着两只乳房在走路,很容易让人想起“两只黄鹂鸣翠柳”之类的诗句。

大约是她自己也觉得胸脯挺太高了,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胸脯挺着,头却垂着,含羞地埋在肩膀上。从背后看上去,她步调凛然庄严,再加上胳膊弯里中规中矩地夹着一本书,俨然像个修女,但裹在喇叭裤里的鼓鼓的臀和两只高高耸起的乳房又给人一种带荤腥的肉感。开学第一天,李林燕就这样披挂着口红、眼影、喇叭裤,庄严地、凛然地走上讲台,开始给学生们上语文课。

李林燕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化好妆,然后到宿舍外面背书,背唐诗背宋词背《诗经》,“出不入兮往不返,平原忽兮路超远……”。她不睡觉,别的老师也睡不成,有个教地理的老师实在忍不下去了便问她:“哎,都上班了你还每天背书做什么?你班上的学生都没你勤奋。”她一边摩挲着卷了一个角的《诗经》,一边歪着头呆呆地看着远处说:“不背怎么能行,总是要离开的,哪能不做点准备?”那老师一听就警惕地说:“什么,你才刚来就要去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