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宴

她轰地跪倒在地,把整张脸都埋在泥土里久久抽泣着。雪一样的月光大片大片砸下来,盖住了人间这些大大小小的坟墓。

若说这水暖村是镶嵌在吕梁山山沟里的一座玲珑塔,一点都不为过。

村子小巧,不过几十户人家,家家住的都是依山势挖出的黄土窑洞。山是竖着长的,他们就竖着挖,结果这几十孔窑洞便一孔摞着一孔,出了自家的窑洞便是站在别人家的屋顶上了。最高的那孔窑洞都快攀爬到山顶了,耸立于众生之上,让人看着都觉得摇摇欲坠,好像随时会掉下来。

村子小不过是个体积问题,更重要的是内部结构错综复杂而又搭配有致,没有一个是被浪费掉的,堪比工艺精巧的玲珑塔。张三家的窑洞里住着一男一女过日子,不过这女人本是他嫂嫂,哥哥死后,身为光棍儿的他便继承了哥哥的窑洞和女人。被继承的女人每日照样活得心安理得,若是这小叔子身板不强壮又死在她前面了,而他碰巧还有个弟弟,那她还会被一路继续继承下去,说不定她活到耄耋之年还要被更小辈的继承。这女人简直就像是张三家的祖传宝物,必得代代相传下去才好,千万不能流到外人家中。李四家的窑洞里住着一个老女人和两个老男人,老女人的孙子管这两个老男人,一个叫爷爷,一个叫小爷爷。小爷爷年近七十,瘦小加老迈,一副随时准备缩回母亲子宫的架势,因为占地面积太小,稍不留意就四下里找不到他了。他已经完全蜕化到废物的行列,终日混吃混喝,专心等死。

这小爷爷是老女人的第一任丈夫,比女人大出二十岁,女人年轻时因为吃不上饭而被这小爷爷收留。女人四十岁尚且生龙活虎的时候,这小爷爷已经衰老,变成满是老年斑的香蕉了,白天不能养活她,晚上不能满足她。后续无援自然让这男人女人都心生恐惧,毕竟还要死皮赖脸地往下活很多年。于是,女人便携夫嫁给了一个四十多岁的老光棍儿。嫁给他的前提是,得养活她前夫直到把他养老送终。人活着哪能没有一点良心?如今把他当爹养老送终也是应该的。她的第二任丈夫欣然允诺,“老香蕉”已经没有性能力了,要是还能做能动,他一定会无私地让出来几宿。独自霸着一个女人有什么意思?难道见个人就举着喇叭宣扬,老子的女人生的孩子可是老子的血亲,血统绝对纯正?又不是皇族,血统不纯则丢了江山,谁的孩子生下来不是在这山里照样吃饭、照样干活儿?那么把自己当人真是要被人捂着嘴笑话的。虚荣在这吕梁山里不管用,相反,无趣得很。

两个男人相处甚欢,不忙的黄昏,一人抽一支劣质纸烟坐在枣树下聊天,金色的夕阳包裹着他们,令他们全都面目模糊了,同样佝偻着背,同样叼着一支烟,看上去完全就是亲密无间的兄弟俩。

水暖村的人不好面子,只讲实效,难道对哥哥遗留下来的女人就坐视不管任其饿死或逼她出去卖淫吗?老婆的前男人老了残了就把他当包袱扔掉吗?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无论日子怎样艰辛,大家互相搭救一起往下活总比一个人孤零零活着有意思些。再说救人可是积累功德的事,于是水暖村人人都觉得自己是闪闪发光的佛陀,不唯有今生,还必定会有修来的璀璨来世,即使死掉,那也是上得天堂的。他们对此毫不心虚。于是整个水暖村成了颇为壮观的浮屠塔,在这与世隔绝的深山里自给自足,巍然屹立。

他们不仅善于以各种精巧结构搭伙过日子,还最大限度地发挥了自己作为穷人的才华。吕梁山缺水,水暖村至今吃的都是旱井水,水对他们来说是贵如油的东西。没有水自然就没有鱼,所以鱼对水暖村的人来说堪比贡品。在红白宴上需要上鱼的时候就上条木鱼,看看就行了。两年前王五外出打工,回来的时候带回来几条活鲇鱼。他边流口水边向村民介绍这鲇鱼肉何等肥美,村民疑惑,比猪肉还好吃?王五不屑于回答,这些山里的鸟人就知道猪肉,却不知道这世上还有鱼肉。他说这鲇鱼不仅肥美,还特别容易饲养,比猪好养多了,还专爱吃粪便和垃圾。他设想,如果把它们养在粪池里,那简直像给庄稼追了强力肥,不出一年便可肥硕如牛,若过年时把这肥鱼宰了,不仅能省出猪肉钱,还省了一年的猪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