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两双手(第3/6页)

这样的刑场故事,听得李素贞泪涟涟的,直说天地有灵,说安平的手虽然毙了人,但让他们走得如意,他的手积德了!她亲吻他的手,说它们是她的手套,她的护耳,她的毡靴,总之,都是抵御严寒的物件!

而李素贞讲述的发生在殡仪馆的故事,也令安平感动。他亲吻她的手,说它们是他暗夜中的蜡烛,是严冬中神仙送来的灶火,是他生命的萤火虫,总之,都与光和热有关。

李素贞最初做理容师,跟安平第一次执行死刑任务一样,心情是忐忑的。安平首次从法场归来,像是干了什么坏事似的,形神不安,吃不下饭,夜夜做噩梦,眼前总萦绕着死刑犯中弹后,“噗——”地倒向沙坑的情景,鼻腔漫溢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李素贞第一次给死者理容,也是同样的感受。那是个车祸而亡的人,他从太平间的冷柜被推出来时,脸上血肉模糊。李素贞用药棉签蘸着酒精,花了四个小时,一点点地清理掉他伤口的血污,然后用温水擦拭尸体,换上寿衣,让他焕然一新地入殓。而她回到家中,足足三天,除了喝点水,一口饭也吃不下去,连日失眠,一合眼就是死者的模样。熬过第一关,到了第二次,她为一个八十岁的老人理容,看着他微笑的遗容,她的心境平复了,原来死亡也可以这么安详!及至她跟安平一样,经历了几次与死相关的令人动容的事情,她对这个职业的恐惧感,才彻底消失了。

李素贞做理容师的第三年,冰消雪融时节,她为一个因宫颈癌死亡的年轻女人化妆。死者的丈夫是美术老师,深爱妻子。殡仪馆门前停放的棺材,一般都是通红的,而他为妻子备下的却是口花棺材。他在棺材的里外,画满了妻子喜欢的花卉,红百合,白芍药,黄玫瑰,粉杜鹃,紫马莲,姹紫嫣红的,吊唁的人都围着棺材转,说这女人睡在花园里了,到了另一世,起码是个花神。当李素贞要给死者化妆时,美术老师嘱咐她,他妻子不喜欢浓妆,要化淡妆。李素贞点着头,一边给那女人理容,一边跟停尸床上的女人悄声说着话。她说妹子你命真好,你走了,你男人送了那么多花儿,你不是带着春天走了么!我命苦,当家的瘫在床上,怕他一个人在家闷得慌儿,我给他养了鸟儿,养了花儿。鸟儿倒是叫得欢,可那一盆盆花儿,除了玻璃翠,都是干长叶,不开花,要是我家窗台的花儿,也开成你家男人带给你的那么鲜亮,该多好呀。李素贞动情地说着,眼睛湿了。她忍着泪,给那女人化妆。死者被病魔折磨得脸颊凹陷,李素贞给她敷了层淡淡的粉,在凹陷处打上几抹胭脂,她的脸顿时生气浮动,宛如山谷的落霞,有了几分明媚;她又在她眼睑处,涂了浅蓝的眼影,让她紧闭的眼睛中簇生的睫毛,就像一排湖畔的翠柳,充满柔情,不显得突兀;最后她给她的嘴唇,微微涂上唇膏,使它好像美美呷了一口红酒,有了醉人的光泽。她没有在她眉毛上动用眉笔,它们生得实在太好了,又弯又黑,描一笔都是多余的。李素贞给她画完妆,叹息一声说,生活多不公平啊,你生得这么好,日子过得这么和美,老天却叫你去;我生得一般,吃了这么多苦,身体却啥毛病没有,要是我替你去多好呀。可惜老天不会要我,你去能做花神,我去能干啥?当个扫街的?天上也没灰尘呀。李素贞说到这儿,寂静的太平间里,突然响起一个女人的笑声,她以为来了人,四下一看,未见人影,而她再低头望她,发现她的唇角漾着笑意,李素贞叫了声“好妹妹”,热泪奔流。

最奇的事情发生在这女人出殡之后,李素贞家窗台的花儿,居然次第打起骨朵,春风还不浓烈,可盆里的花儿,争奇斗艳地开了,煞是热闹。李素贞的男人欢喜得不得了,直说花神到他家了。